2022年11月1日 星期二

吉祥話老阿嬤

所有的一切都是從點頭微笑開始的。

在阮囝還不會走路的時候,每天早上都是由我用背巾把他背在胸前走到保母家。走在那條巷子裡,我常常都會遇到一個(我)阿嬤年紀的阿嬤。因為常常遇到,加上她的氣息感覺很親切,不知何時開始我會和她點頭微笑。多了幾次之後,微笑變成了會互道𠢕早,然後我才發現她很會說吉祥話。

說是我阿嬤年紀其實也有點太誇張了,如果我阿嬤還在世,大概也要100歲了。我看她以為大概就是八十幾歲而已。她的台語也是我阿嬤那代的老台北腔台語,就是會把一些音發成er的那種。和她講話總感覺非常親切。她總是會誇獎阮囝古錐,然後開始講吉祥話,或長或短,有時候是四句聯,有時候是一個對句。我現在記得的只剩下「食百二,好育飼」而已。她總是會講吉祥話,然後輕輕捏一下阮囝的臉。

那時候阮囝其實也才三四個月,我們也剛當父母不久,對新生兒的印象還停留在很脆弱的想像。我自己每次摸阮囝都要事先用肥皂先洗手,所以看到她徒手就捏阮囝的臉,我心裡就是暗叫「連我攏毋敢摸,你煞佮我摸落」,我真的是很難相處。然後到了保母家趕快拜託保母幫阮囝洗一下臉,說是又被巷口的阿嬤偷摸了。

我以為我和她的相處就是這樣了,就是處於她講吉祥話然後捏阮囝臉接著我暗自抱怨的模式。但我都會暗自想像如果阮囝長大有朝一日飛黃騰達,大概也要感謝來自她的貴言,就像祝福睡美人的神仙教母。而這一切在某個週末下午有了改變,是一個我的丈人丈母來看孫的週末。難得他們來看孫,我也樂得把阮囝丟在家裡給他們玩,我一個人拋家棄子去散步放風。走在那條常走的巷口,我再次遇到了她,和她打了招呼之後我們就聊了起來。

本來想說大概只是隨口攀談,沒想到一聊就聊了要半個多小時,我知道了好多她的事情:我完全知道了她家庭組成,包括她生幾個小孩幾男幾女,有幾個乾仔孫,知道乾仔孫已經念小學。我還知道兩個孫媳婦在哪裡上班各是什麼職業。那天也我才知道她已經93歲了,和她一起住的是孫子一家,但是孫子和孫媳婦都上班到晚上七八點,白天只有她一個人。我和她說「按呢生活有小可阿較寂寞」。她說「你也知道,攏是我命歹。」講著就眼睛含眼淚。

我以為那個年代的女人覺得自己命歹似乎是很普遍的現象。但細聊之後我發現即使是以那個年代來說,她也是真的是命不好的那群。不但她從小就沒念書被賣給人家當童養媳,還被養父母虐待。被打到腿都是瘀血以後在家門口遇到生母兩個人互相抱著哭,只是也只能這樣。我也知道她婚後被人倒會一百萬(當時的一百萬!),承受了鄰里的壓力努力的把錢還給人家。一直講到對話內容進入迴圈模式,我答應阮牽手要回家的時間到了才和她說我要回家。她又和我說了「年年賰,代代順,????(中間我忘了)濟囝孫」真的是好會講吉祥話。

後來遇到她我只要有機會有時間我就會稍微跟她聊一下,只是我當時的公司並不像現在的公司實施貨真價實的彈性工時,好幾次都是講到我和她說「歹勢我趕時間愛去上班」,她才又和我說歹勢她講太多,然後放我去上班。她講歹勢的時候她是真的很歹勢,因為我知道她是很善良又很怕麻煩別人的人。她真的很怕造成別人困擾,像是她和她孫子一起住,但她感覺寂寞的時候她不敢和她孫子或是孫媳婦聊天講話,因為她擔心打擾到他們。像是她年輕的時候在台北某個知名大廟當義工,她現在老了想去但已經沒辦法去了。我問她說怎麼不請孫子或孫媳婦帶她去。她說不行,這樣太麻煩他們。說他們平常都要上班假日需要休息,怎麼可以麻煩他們帶她去廟裡?她就是這樣怕麻煩別人善良的個性。她每次在我要走的時候都會很誠摯的和我道謝說我人很好,願意陪她這個老人聊天。

可是說人好,又有誰能比她人好呢?我有時候覺得她真是人太好,好得太過分。就算她有和我埋怨過她命不好,我還是懷疑如果真的讓她有得選,感覺她應該也是會做一樣的選擇。因為她好幾次都和我說「咱人甘願予人phinn,袂使去phinn別人,你講著否?」我總是表面附和「著。」但我心裡想的都是「我袂去phinn別人,但是我嘛毋甘願予人phinn。」(我不知道怎麼把phinn用華語講,大致上應該是「把人當成冤大頭來騙」的意思?)這件事情或說這個想法應該已經成為她根深蒂固的信念了,我覺得她不會改變。

其實她知道我每天都在這條巷子走動是為了送小孩到保母家,而她有和我說過她年輕的時候也是在幫人帶小孩,有個全國知名的在地議員就是她帶大的。之前要選舉還回來找她請她幫忙辦桌幫忙拉票,而她也真的有為他請了一桌幫他拉票。只是之後該議員成功連任,沒選舉人就不見了,沒有再回來找她過。我聽了有點忿恨不平,想說這個人怎麼這樣,給公眾的形象完全不是這種樣子,就開玩笑說「我替你打電話予伊請伊來找你,當作予伊選民服務一下。」結果她嚇了一跳,一直告訴我千萬不要這樣子。我看她是真的嚇到了,只好和她說我只是烏白講,絕對不會打電話,請她放心。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又覺得自己予人phinn了,我只知道之後我在電視上看到該資深議員,我看待他的眼光再也不會一樣了。

後來阮囝慢慢會講話,有時候阮囝會要我走這邊走那邊,我也沒有每天都走那條巷子。慢慢地遇到她的頻率變少了,我想大概是因為她越來越少出來走動了。我都會想不知道她還好嗎?在疫情慢慢變得嚴重的時候,我遇到她還是一個人拿著拐杖在巷子走(那時候還沒有大家都要戴口罩),我和她說最近有種肺炎很恐怖,叫她回家之後一定要洗手。她又再次說我人很好,願意關心她這個老人。這似乎是我印象中和她講的最後幾個話題。詳細的時間我也記不起來了,我只記得似乎越來越少看到她,最後印象中大概有兩三個月沒看到她吧,然後我看到她家的門口貼起了粉紅字條,我知道就算我能再遇到她,也應該會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了。

想想到現在已經有兩年多了。阮囝的記憶裡應該完全沒有她這個人,可是我經過她家的巷口多多少少都會想到她。偶爾她家走出個人來,我都會想說不知道這個是不是她的誰誰誰。

今年又是個選舉年,前不久我才在馬路上又看到資深在地議員的競選海報。我又想起來議員要她擺桌幫忙拉票的事情,想想他這樣過河拆橋真的很過分。不過就算我知道該議員是誰,我也不會和別人講。不然要是她知道的話,她應該又會很驚慌地叫我不要講,不要造成別人的麻煩。對於這件事情,她大概又會勸我:「咱人甘願予人phinn,毋通去phinn別人。」然後笑笑讓這件事過去吧,那我又在意什麼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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